那是北国秋天的傍晚,太阳已经完全落下,天空呈现出偏暗的青色。地平线上静卧着的山,山势不急不缓。山顶的云也悠闲,缓步迈向山那边的世界。
山那边是怎样呢?子意不知道,但如果是她的话,一定能看到——就算隔着山,也能看到地平线下的景象。子意这样想着,侧过头望向走在身边的女孩,注视着她恬静自然的表情,心中涌上一股近似于得意的心情。
“子意……”轻声的呼唤,似乎还带着花的清香,像秋天一样。子意注视着那双澄澈的眼,眼中有自己的影子。他想尽量显得不太局促,故作深沉地简单“嗯”了一声作回答。
然后那双眼就笑了,似乎轻易就看出了他的窘迫,然而眼中的笑容却没有任何的嘲讽,感觉就像年轻的母亲接自己的孩子回家,听着孩子大讲特讲自己在学校中的经历时,脸上所带的那份感情。
那双眼睛在诉说着,子意能听到。她无声地告诉自己,不必费尽心机地讨好她,她一样会喜欢他,一样会为他绽开笑容。
在那份笑容中,子意的局促很快像雪一样融化了。子意认真地看着那笑容,感叹它的纯净和包含其中的自信,并暗暗对自己说有一天也要绽开这样的笑容。
她笑着,直到子意脸上的微红退去,才款款道来:“你想过有一天能让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都变成真实吗?”
“让幻想变成真实?”子意低声复述了一遍,然后反问道,“是说那个亚特兰蒂斯吗?”
她却没有回答,只是笑着把视线移向前方,脚步轻轻,扣在沥青路上,发出在子意听来悦耳的声音。子意不由得将脚步放慢了些,莫名地,他想延长这段旅途。
身侧,她的声音依然悠悠:“我啊,很想要那种能力……不如说我想变得强大起来。到时候无论什么都不能伤害我和你了。”
她的语气尽量放得轻柔,然而子意听后脸上依然笼上了阴影。他很明白她的苦心,特意说“不能伤害我和你”,但其实他清楚,软弱到不能自保的只有自己而已。
或许是在刚上高中时父母车祸去世后,那一段时间子意把自己封闭得厉害,和班上的同学渐渐少了联系。当他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时,却发现又陷入了孤独的深谷。而落单却故作冷漠的他,也渐渐成了班上不良学生欺负的对象。
他每次都奋起反击,然而努力的成果依然是被揍到趴在地上。那些日子,他总是自己简单处理一下伤痕,然后装出一脸微笑回到收养自己的叔叔家中,向堂弟乐呵呵地说:“你看你哥,玩儿足球又撞得一身伤。”
他本以为高中这三年就是要这样走完的。
然而她却在不知何时出现了。某一次遍体鳞伤时,身边传来了一阵清香,他抬起头,就对上了一双带着关切和些微怒气的眸子。她与他便这样相遇了。
他当然知道她,柳天绮,学校的天之娇女,学习、相貌都出类拔萃,并且在男生女生中都有威望。对于他而言,这个女孩是位于云端的星辰,仰望即可,如果斗胆向星芒伸出手来,就已经是不知好歹。
然而这样一个女孩,却站在他的身旁,在班会上向全班宣言,要保护自己。
保护自己!
子意如今想起这个词时,脸上都会火辣辣的,惭愧欲死。但他完全没有责怪说出这番话的天绮——有什么理由责备呢?如果不是她,自己也就是一个被打翻在地然后指指点点的存在而已。
但他同时也许下心愿,并不时,有意或无意地,对天绮提起:他渴求力量,希望能够保护她。
每当这时,天绮总是不回答,笑笑,就换了话题。但子意对于那无言的笑容已是十分感激,他觉得那笑容肯定着自己的决心。
因此他必须变强!
子意这样想着,脸色有些发红地对身边的天绮许诺:“你等着看吧,我会变强的,总有一天。”
他总会知道天绮会怎么说——“嗯,我相信你。”——或者只是浅浅一笑。
然而这一回,他猜错了。
天绮停住了脚步,回头看着他,眼中蓄满了泪水,满是委屈,张开口,轻轻呻吟:
“救救我……”
子意猛然睁开眼睛!
花了几秒钟,子意才回想起自己现在身处海国WA区的某个潮湿的地下室中,头痛欲裂,身上其他几处也传来阵阵隐痛。
环顾四周,那个金发的外国人似乎不在。
深吸了一口气,子意靠在床上,回想起刚才的梦来,似乎听到有人在远方轻声呼喊:“救救我……”
他不禁打了个寒战,然后迅速地从床上起身,甩了甩还在疼的脑袋,一种烦躁感涌上心头,他狠狠踢了旁边的椅子一脚,发泄了些许怨气,然后走向有些生锈的铁门。
没时间睡觉了,她在等着自己!
“……对不起,我也不清楚你所说的海国之咒这种疾病,应该只是坊间传言吧,呵呵。”
丹姆握着手机,沮丧地沉默了一会,在电话那头人不断地催促下,才勉强说了句“打扰了”结束了通话。
收起手机,走在街上,丹姆不由得气馁起来。就在救回子意的那天晚上,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惊天秘密的某些线索,联想起守望者岛上家无林子所说的话,他几乎认定了那种被称为“海国之咒”的精神疾病就是导致最近频繁发生暴力事件的原因。可是……
“该死,连阿特拉斯研究院都没有资料备份,这种病恐怕就真的不存在了啊……”手中唯一的线索中断,丹姆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了。当他正打算回家吃泡面时,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忽然又响了起来。
“丹姆特使,我刚才才想起来,有个人你可以去见一见,他是我们研究会前任首席,现在退休在家。或许你的问题他能帮你解答。”
这不是有门儿吗?!丹姆脸上很快挂上了愉快的笑容,收起手机,朝着某个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。
目的地也在WA区,路程并不遥远,十分钟后,丹姆就站在了那间药店前,看着里面一片昏暗,脚步不由得犹豫起来。正在这时,却隐隐约约见那昏暗中有个影子晃动着,渐渐向自己这边走来。不一会儿,影子便褪去了暗色的伪装,在人造阳光下显出本来的面貌。
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银发,似乎抹了很厚的一层油垢,纠缠在一起。丹姆逐渐将视线下移,这才看到一个脸色不悦的老头正仰头瞪着自己,眼角还挂着一颗眼屎。
有那么一瞬,丹姆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研究院的人给坑了,但他随即决定还是确认一番为好,于是摆出一副笑脸问道:“您就是阿特拉斯研究院前首席……”
“别废话了,我就是祁峥。”粗暴地打断丹姆的问话后,老头儿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丹姆,然后皱了皱眉,“你是议会的人?”
“啊,对……”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,丹姆看了看自己领口的那个徽章,心中暗道老头儿的见识还真不错。当下更认定了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,于是就开门见山地说道,“我这次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关于一种病的事。”
老头眼角一斜:“什么病还要麻烦我老头儿?研究院是吃干饭的吗?”
“哈……是一种精神病,研究院说没有资料,推荐我来找您。”丹姆尽量陪着笑脸。
老头脸上却出现了怒不可遏的神色:“你小子是讽刺我人老了脑袋有毛病?!”
“不不不……”丹姆把头摇得飞快,结果差点让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,有些尴尬地抚了抚镜框,丹姆解释道,“是一种被称为‘海国之咒’的怪病。”
听了这话,老头的脸色忽然大变,向周围望了望,然后一把揪住丹姆的领口,把他拖进了药店的昏暗中。
丹姆还在诧异一个老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,老头严肃低沉的声音就在昏暗中响了起来:“这病你是听谁说起的?”
想起那个强势的放逐者首领,丹姆决心关于她的一个字都不和老头提起,于是笑着打哈哈:“我啊……我就是听别人说的啊,精神紧张,脾气暴躁什么的。”
老头立刻恢复了刚才的暴躁语气:“既然没你的事儿就别瞎掺和,闲得胃疼?”然后转过身就向里间走去。
丹姆心中很是着急,思索着有什么理由能让这个怪脾气的老头跟自己好好谈谈。忽然,他想起了从研究院那里听说的一些消息,于是脱口喊道:“您的外孙女死前也有这种病吧?”
那个佝偻的身影立刻停住,老头缓缓转过身,在里间微弱的灯火照耀下,脸色闲得有些狰狞。
丹姆暗自吞了口唾沫,然后尽量保持着冷静的语调:“那天命案发生时我出于公务也在现场,看到了那个叫步雨琴的女孩。我记得很清楚,受害者脸色苍白,眼带血丝。”
丹姆停了下来,然而老头却并没有说什么,两人陷入黑暗与沉默中,时间似乎也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放缓了脚步,丹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,和着店中某处挂着的钟,一起律动。
似乎过了很久,丹姆才重新听到老头的声音再度响起,其中却多了些什么:“海国之咒这个名字,就是我在十年前提出的。”
“十年前……是在研究院?”丹姆小心地追问。
回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,无力而感伤,似乎这一刻前首席研究员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苍老。丹姆听到昏暗中悉悉索索的响动,隐约看到老头找了一块地方坐下,然后注视着有着灯光的里间,开始讲述,只留给自己一个半脸。
“因摩晶是怎么发挥作用的?这个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——感应大脑神经电流。人的想法通过敏感的介质在体外得以再现,这就是这个所谓的幻想国度立足的根基。谁都知道,即使是所谓A级,也只能具象化自己最深刻的一种想象,因此每个人都只有唯一的能力,那是因摩晶对大脑皮层中最活跃的电流的反应产物。”
丹姆有些不耐地搓了搓手,到现在为止,老头所说的都是些常识性的知识,他渐渐产生了催老头说重点的冲动,但理智告诉他还是安安静静听下去为妙。
“这些人们都知道,但很少有人想过,大脑中其它的电流就不能使因摩晶产生反应吗?当然可以!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思考,脑中都有电流闪过,与此同时,我们身体周边充满着因摩晶粉末,这些粉末在微弱电流的作用下同样发生了质变。虽然不会具象化,但却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记录下那些电波中的信息。
“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,充斥着来自他人的想法、希望或梦想。这些东西向毛线一样搅成一团,渐渐产生了一个有着强大作用力的‘场’。就算人死去,他的想法也会停留在这方空间里……”
“请等一下。”丹姆不得不打断了老头的讲述,“什么是场?”
黑暗中老头似乎惊愕地转过了头,一双贼亮的眼睛盯着丹姆,其中满是惊讶:“场论都没听说过吗?你是怎么进入议会的?”
对此,丹姆只能报以呵呵傻笑。老头叹了一声,终于还是开始解释,尽管显得有些不情不愿,但几分钟后,丹姆还是大概了解了老头所要表达的意思。
“也就是说,像磁铁附近有磁场一样,这个‘毛线团’也能发出看不见的干扰,来扰乱人的思维?”
“就是这样。”老头的声音中的那分沉重越来越明显,“当时我们经过大量研究取证,终于确认了充斥我们身边的因摩晶能够导致极其严重的精神疾病。我们立刻将这一消息上报首相,但却被责令要严守秘密。不到一个月,还没看到任何相应的措施,我们那一个研究小组就被全部强制退休,其中还有几个人最近失踪了。”
“能够理解……”丹姆缓缓点着头,“这种消息在亚特兰蒂斯成立百年后的今天宣布,肯定会造成很多议会不愿看到的影响。”
老头无声地点头同意,然后继续讲述:“这种精神疾病起先只有少数个例,但最近这些年来,随着那个众人思绪纠结成的怪物越来越强大,就算是议会也难以遮掩得毫无蛛丝马迹了。”声音中渐渐涌上一丝沉痛。
老头忽然转向丹姆问道:“听说过前几年突然去世的议员步连吗?”见丹姆点了点头,又望向里间的灯火,“步连是我女婿。他们夫妻俩,应该算是到目前为止最著名的两个患者了。”说到这里,老头喉中似乎有什么异物,大声咳了起来。丹姆担心地站起身,却看到老头摆了摆手臂,示意他自己没事。不一会儿,那阵骇人的咳嗽就平息了下去。
“果真是老了……”老头的语气中满是沧桑,但随即出现了一种异样的坚定,“所以在被埋之前,一定要把这个畸形的世界给毁灭了!”
丹姆心头一跳,却听见老头自顾自地说着,声音中渐渐涌上了疯狂:“他们不知道——谁都不知道——海国之咒……虽然对精神……不过对能力的提升也……哈哈……”
丹姆缓缓站起身,想了想,转身走向店外充满阳光的街道,身后的老头还在自言自语:“只要那个人……最合适……注射……哈哈,哈哈哈……”
重新沐浴在阳光中的那一刹那,丹姆忽然有些心酸。他开始逐渐相信,身后黑暗中逐渐疯狂的老人,以及这个癫狂的世界,一切罪恶的源头,恐怕都如老头所说,来自人们心中的念。
他站在街口向周围环望,行人匆匆,脸上或焦虑,或微笑,抑或没有什么表情。这些人们都还不知道,旋绕自己头上的诅咒已经渐渐启动,恶灵正在乌云之上,贪婪地望着大地上即将献给自己的牺牲。
但现在,至少他已经了解了自己所处的环境,他有着机会,改变自己的命运!……也或许,改变他人的命运。
他取出手机,翻开一个号码——姓名备注上写着“狂暴女”——他把手指放在通话键上,嘴角却不由得起了丝微笑。向着这条街的另一边迈开脚步,他同时按下了通话键,将手机放在耳边。
无线电通过密布在空气中的恶魔的种子,直冲向海国之上的碧海蓝天。
“嘟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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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特拉斯研究院,CP区直辖的科研机构,以主议会初代首相亚特拉斯之名命名。其涉及领域广泛,在能力者的帮助下,不时有超越海国之外各国的科研成果问世。同时,这里也是对因摩晶能力研讨的最前沿阵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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